阳春
《 人民日报 》( 2014年03月17日 24 版)
时至大寒,冬夜更加寒冷。
父亲对刚开蒙读书的儿子说,奶奶要睡了,快去给奶奶暖被子。儿子听了,十分恭敬地去奶奶房间。父亲跟了进去,儿子和着衣服躺下,将被子盖在身上。父亲不许,让儿子尽可能地将衣裤给脱了。儿子起身坐在床上,边脱边说冷。
儿子重新躺下,被子微微有些发颤。冷吗?父亲问。你来试试。儿子笑着说。过了一会,父亲再问,还冷不冷?儿子说,不冷了,好舒服。父亲问,刚开始被子有冰那么冷,现在温和了,是被子把你暖和了,还是你把被子暖和了?儿子说,当然是我把被子暖和了,要不然,你要我给奶奶暖被子干什么?父亲说,被子不暖我们,反而还要我们来暖它,被子有什么用?父亲说着笑着伸手要去掀被子。儿子用身子裹紧被子,说,被子可以保温。
很小的时候,儿子弄不明白:冷天,人睡在被子里很暖和;热天,冰棒睡在被子里却不化。父亲告诉儿子,被子可以保温。还告诉他,热水瓶并不是热水瓶,而是保温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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去叫何组长伯伯回来吃饭!母亲边向儿子交代,边往刚煮开的饭锅四周撒红薯丝。
何组长伯伯是县里派来的干部,五十来岁的样子。他住在大队部,吃饭定在阳春家里。在阳春的眼里,何组长伯伯走路、说话,甚至吃饭时都透露出一种威严。在父亲母亲眼里,更是一个大官。母亲煮饭时,总是将红薯丝撒在饭锅四周。舀饭时,父亲要求儿子将中间的白米饭舀给他。
在路上,何组长伯伯被一社员找着有事。阳春回到家,饿极了,端碗往饭锅中间舀了一小碗白米饭,没有菜,干吃。吃得正香时,被母亲发现了。母亲先是给儿子头上一栗凿(方言,用弯曲的食指、中指敲打脑袋),再大声地吼道,白米饭是你吃的吗?要吃白米饭,自己去找!见儿子被打哭了,母亲的心也软了。母亲蹲下身子,轻抚儿子的头,说,好生读书,成了国家的人,白米饭以后有的是吃!
参加工作吃了“国家粮”后,阳春就不再吃红薯及其衍生产品,对红薯有着后天的心理抗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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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阳落山了,街上被烤了一天的青石板散发出一阵阵的热气。
那天,爷爷兴致很高,将刚从河里洗澡回来的孙子叫到跟前,又躬身从街角找来一块带尖的石头。爷爷蹲在一块青石板前,让孙子也蹲着。
爷爷说,今天教你写字。孙子十分欣喜,说,好。
爷爷说,今天教你写毛主席的毛。说着,爷爷用石头一笔一画用心地在青石板上写。字写好了,下面的竖弯钩,往左边钩了,把“毛”写成了“手”。孙子两眼盯着,盯了好一会,百思不得其解。对爷爷说,我们老师教我们,钩钩是往右边钩的。说着,还从爷爷的手中拿过石头去改正。
见爷孙俩在争执,父亲过来了。父亲也蹲了下来,探明究竟后,父亲说,毛是往右边钩的,往左边钩是手了。
孙子欢呼雀跃,爷爷却呵呵一笑,我还以为是往左边钩的呢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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奶奶是在孙子考大学的那个暑假去世的。
那天下午,大约是4点多钟的样子,奶奶平躺在床上,孙子用一把蒲扇轻轻地给她扇风。
奶奶今天有些异样,有许多话要跟孙子说。奶奶说,冷天不挡别人的火,热天不抢别人的风,多给人家方便!奶奶说,吃甘蔗要先从尾巴吃起,吃到后面,越吃越甜!奶奶说,留得青山在,哪怕没柴烧。烧火要空,做人要忠,以后当了干部千万别呛人!
突然间,奶奶不说话了。紧接着,喉咙里就咕咕直响。孙子伸手轻轻去抚摸,想尽可能地减轻响声。但响声却更大更急了,孙子突然想起,可能奶奶要走了。
孙子跑出房门,叫正在堂屋里做木工的父亲,说,奶奶可能不行了。父亲听了,丢下活什,急忙赶到奶奶的床前,也用手轻轻地去抚摸奶奶的喉咙。父亲说,有口痰,能够吐出来就好了。奶奶喉咙里的痰没法吐出来,没几分钟,奶奶就安详去世了。
奶奶的丧事办得很隆重,在村上祠堂摆了七天七夜。父亲说,爷爷去世时,家里饭都还吃不起,没法办。现在条件好了,多留奶奶几天,以后好少个念想。
奶奶上山后,孙子对父亲说,现在是想给奶奶暖被子都没机会了。父亲说,儿子,你若真有这颗心,你以后走到哪里,做父亲的都放心了。把被子暖和了,除了奶奶,大家都可以享用。
儿子说,先做暖被之人,再做暖人之被。
父亲听了十分欢喜,说,儿子,再努把力,北京有一间房子现在还空着,在等着你!